锄头停下了,但没有出声。

我用手电晃了一下,虽然只晃了一下,但我认出来了,正是那个在玉米地里和情人幽会被舅舅搅黄的小媳妇。我的尴尬真是无法形容,即使绕地球一圈回来,也仍然会觉得尴尬。我不知道,我为什么会这么尴尬。

我想说,对不起,不知道是你。但这样说显然不对,我的本意是不知道是个女的,而不是另有所指。但一旦开口,似乎总是另有所指。我说:“这地是你家的呀,我不知道是你家的。”

我的声音变了,从冉姓坝的声音一下变成某种办公室的声音。除了有点虚伪,还有几分冷漠。好像有点儿怕她。我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。

“是田表叔呀。表叔你回来了?”她倒没半点尴尬。

“这么晚了,还不回家?”

“还没薅完哩,薅完这点就回家!”她爽朗地说。

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或者还有什么好说的,走了两步,并没有想到马上离开,但她的锄头已经哗哗响起来,我解脱般地加快了步伐。

舅舅家已经吃过饭了。我一到,表嫂忙又去煮饭。在冉姓坝这里,招待贵宾就是煮饭给你吃,不管你吃过与否。

舅舅和大表哥在看电视,大表哥才四十岁,老相已经刻在脸上了。可他的眼睛一盯到电视上就像十多岁的孩子一样满脸傻乎乎的,把电视里的一切都当成真事,从不怀疑。这方面舅舅和他差不多,但他看电视不像儿子那么认真,看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把头勾到胸前,不时抬头看一眼,迷迷糊糊的,直到关机才彻底清醒过来。我进屋后,刚开始他们都很兴奋,但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常态,难为情地保持着某种庄重,还有几分木讷。大表哥以素有的顺从听我和舅舅讲话,不时瞟一眼厨房,就像担心表嫂忙不过来,但他一次也没有起身去帮忙。

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我怎么没有看见你?”舅舅问,仿佛我从他的望远镜里悄然潜回而他居然没看见,他有些不甘。

“三点半,同学开车送我回来的。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。

“是哪个同学?”舅舅认真地问。

直到我把这个同学的老家在哪儿,父亲叫什么名字,老婆在哪里上班等全都回答清楚,舅舅才继续问下一个问题。

我想知道他对上树以来的生活有何看法甚至总结,虽然他不甚明了什么叫“看法”,更不会以用什么总结去安排下一步的生活。因为我在办公室呆惯了,这两个词不但成了常用词,有时还是关键词。我把话题往这方面引,每当他应该交出他的看法或总结时,他只用半句话或者一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。

问他为什么看人家送块腊肉给村长也要说,这不是人之常情吗?

“好耍。”他说。

有人对被看得干什么都不自由,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,颇为难受。

他说:“我才不管。”

我说,除了看人,还可以看看树呀、鸟呀,尤其是鹰,鹰不但抓小鸡,还在空中扑别的鸟。他说:“没看头。”

表嫂把饭菜摆上桌,我只吃了半碗,大表哥和舅舅则吃了两碗,就像他们的肚子随时有空隙,只要有饭就能填进去,并且速度极快,吃菜的声音很响。

吃完后,舅舅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打盹,一会儿打盹,一会儿醒来,每次醒来都能接上中断的话。我叫他去睡,他说他的瞌睡又没来。我知道他是为了留下来陪我,以为这是对在外工作的人应有的尊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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