兴趣很快就转移到下一个观察目标上去了。

这天晚上,舅舅的笑容把全家人都传染了。连对他早就厌烦透顶的表,嫂也忍不住说:“我以为早就不会笑了哩,要是天天都像这样子,我煮的饭都要香些。”

我对大表哥说:“让他在小路上看一阵后换个地方,不能叫他老在一个地方看。”大表哥说:“没问题,只要他高兴,就是爬到树上去看都行。”

大表哥不过是打一个比方,可舅舅却听进去了。我离开老家后没多久,我妈就打电话给我,说我舅舅现在天天上树。

“他自己爬上去的?”

“不是,是你大表哥把他吊上去的。”

舅舅专门编了一只大箩筐,用上等的棕丝纺了一根长绳子,然后钻床底下把几十年前从水库工程拿回来的一个滑轮找出来。他家竹林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。每天大表哥下地之前,把舅舅装在箩筐里,用绳子和滑轮把他吊到树桠上去,回家吃饭时再把他放下来。我妈说,舅舅现在心情好得很,下雨天不上树,仍编筐,编的筐也比以前好看些了。

我有几分得意,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既实在又简单的事情,能够让一个心情压抑的人快乐起来,应该比造七级浮屠更有功德吧?

几个月后应本地一所大学邀请去讲课,讲“文学与传媒”,不是一个讲座,而是正儿八经的课程。我没上过大学,现在却要去大学当老师,觉得这事意义重大。生活中凡是有重大的事我都要回老家看看父母,这次也不例外。

还没进村,我就听到了舅舅的笑话,一位在林业站当所长的同学告诉我的。他说,有一次,我舅舅在树上看见有两个人偷情,他用喇叭朝他们喊:“对面山坡上的,包谷林里那两个,我看见你们了,你们那是在干啥子,笑人呀不。”两个人忙蹲下去。可玉米只有筷子那么高,什么也遮不住。舅舅说:“蹲下去我也看得见。”两个人急切地想找个藏身之处。舅舅说:“不要藏了,各自回家吧,你们哪样都没有做,我可以证明。”

他什么时候有个喇叭呀?回到家才知道,是他侄儿给他的。他侄儿在城里收荒货,骑着一辆三轮车,手持喇叭,走到某幢居民楼下面,也不管人家是在吃饭还是睡觉,扯起嗓门就喊:“有废书废报啤酒瓶的拿来卖!”前不久改行卖水果去了,把喇叭带回来给了他大伯。

这就是说,自从他有了望远镜和喇叭,冉姓坝人就没什么秘密了,他把他们的秘密全抖搂出来了。

那天梁书家的顺手摘了别人的一个瓜,舅舅看见了,他说:“噫,你家菜园里没有啊,一个瓜都要偷人家的。”梁书家的把瓜藏在衣服下面,舅舅说:“那么大一个瓜,藏得住呀?”梁书家的把瓜丢进草丛,不敢要了。但舅舅仍然不放过她:“有你这样糟蹋圣贤的吗?摘下来又丢了,又不是河沟里的鹅石宝(鹅卵石),那是一个瓜呀。”梁书家的被逼急了,望着舅舅的方向破口大骂。她的话舅舅一句也听不见,舅舅说:“你在给梁书念经吗?要念回家去当着他的面念呀,隔山隔水的他哪里听得见。”

诸如此类小偷小摸的事,全都逃不过舅舅的望远镜和小喇叭,他成了乡村道德的评判者和监督者,凡是他看不惯的事都要说,他也敢说。

他有时也会回头看看院子里的狗,看看院子里的鸡。看见狗撒欢,他说它,高兴啥子哇你?你又不是乡长,天天都有人舔你的肥捧你的骚,不晓得有啥子好高兴的!看见母鸡从鸡窝里出来,咯答咯答地叫,他斥责它下的蛋太小,不应该“个大个大”地自夸。母鸡不叫了,躲到看不见的地方找虫虫去了。他回过头继续批评狗:“你呀,光晓得吃饭,连个麻雀蛋都生不出来。”

我去舅舅家时,天色已晚,路过一片玉米地,听见玉米叶被锄头碰得哗啦响。心想,农村人和城里人区别太大了。在城里,即便是吃低保的,这么晚了也不至于还要干活,尤其是这么累的活。我上中学时,从学校一回来就帮父母干活,夜里栽过烟苗,犁过稻田。新栽的烟苗由于须根被拔断了,加上手掌的温度,栽下去后处于半枯萎状态,白天栽容易被太阳晒死。夜里铧田则是为了抢山水,在大雨停歇前不把田犁好,大雨一过,树林里没水流出来,弄不好插不成秧,耽误一季收成。

生活在这种地方,那就,必须得这么干,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,所以并不觉得累。但有时会有一点点懊恼:一辈子都在干这些,怎么永远也干不完呢。有时还会有一种模糊的忧伤:我们真的是这些土地的主人吗?为什么过得这么难呀?不过,在某些时候,心头又会涌起对锄头的爱,对和自己一起干活的人的爱,对玉米叶沙沙作响的爱,觉得别人也这样活着,自己当然也应该这样活着。于是,心里的石头落了地。这时锄头便像长了眼睛一样,在密密蓬蓬的植株里左冲右突,野草皈心服法地倒下,玉米像不堪娇羞小女孩一样,浑身战栗,保证自己一定好好生长。

“还看得见吗?小心挖到脚指头!”我故意大声说。回到老家,用他们熟悉的戏谑的语气和他们打招呼是他们最喜欢的,他们会觉得你没有忘本。


本章未完,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......... 有人醒在我梦中(青少年文学读本·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精选) 最新章节第6章 树上的眼睛(1),网址:https://www.7v55.com/209/209372/6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