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张描金的螺钿拔步床，极宽极阔，仿佛一座小房子也似；床上挂着销金帐，大红的锦缎被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，满是富贵气息。

然而此刻，一双满是灰尘的布鞋踩得被面污秽不堪，就连鸳鸯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似的，灰头土脸全无精神。

布鞋的主人张氏两眼呆滞的蜷曲在床上，怀中搂着妞妞，一动不动，突如其来的噩耗仿佛一下子抽空了她所有的精气神，瞬间她就衰老了十岁，脸上细密的皱纹越发醒目，那个风风火火的管家婆消逝无踪，只剩下一个中年丧夫的可怜女人。

妞妞其实早就耐不住了，可她从没看到娘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，所以无论她有多么磨皮擦痒，但还是一动不敢动，睁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娘的下颌，那里缓缓淌下泪水正无声的汇集成一滴一滴，静静滴落在她的前襟上。

“……爹爹没了，我就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了，我不来谁来？……”正房外间传来褚芃的低语，尽管他拼命压低了声音，但妞妞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。

爹爹没了，这个概念对于妞妞而言很模糊，什么叫没了呢？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？比倭国还远？

“……你是说孙振武吞了俺家船货还不够，还瞄着俺家土地、渔船和宅子？”这是褚芹，因为伤心太过，她的声音不再婉转，而是无比暗哑。

“做了初一他肯定会做十五，何况还有个王廷试……”褚芃说的话妞妞完全听不懂了。

“……孙振武把王廷试的人都扣起来了，难道王廷试还会向着他？”褚芹有些急了，声调高了有些。

“……孙振武不会留活口的，人全部杀光了，谁能证明是他干的？”褚芃的话让妞妞不禁打了个冷颤，呀！杀人啊！

“这么说起来，俺家岂不是完蛋啦？”褚芹的声音都颤抖了。

“……只要能把陈师爷救出来，咱家就有一线生机了，我马上和葛叔去找刘世叔，请他派船救人……”褚芃的声音时断时续，妞妞只听清楚了刘世叔——那个叔叔笑起来好大声，每次都把妞妞的脸拧得生疼。

“……俺明白了……”褚芹的声音又小下去了。

“……当官的心黑……没银子的话……恐怕王廷试那里……”褚芃声音更加小了，妞妞用尽力气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。

就在她聚精会神支起耳朵的时候，突然，她感觉到娘放开了她，颤巍巍的喊道，“芃儿，芹儿，你们进来，别在外面咬耳朵了。”

妞妞趁机活动活动了她那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，目光聚集在快步走进来的哥哥姐姐身上。

“芃儿，才刚你和芹儿在外面嘀咕的，为娘都听见了。”张氏扶着拔步床的支架，费力地坐了起来，妞妞下意识去扶她的身子，虽然她根本扶不动。

坐正以后，张氏擦了擦眼睛，沉声道，“俺虽然听得不太明白，可也知道，这次你爹覆了人家的船，失了人家的货，人家是铁定不会放过俺家了……既是俺家出的事，俺们就该兜起来，该赔补赔补，该道歉道歉，这是做人的根本……做生意嘛，哪能光赚不赔呢？这是你爹反复跟俺说的。”

“娘！大家合伙做买卖，”褚芹愤愤地反驳道，“凭什么赚了他们就分钱，亏了就俺家来赔补，太没道理了吧。”

张氏无力地摇了摇头，苦笑道，“芹儿，是你说的这个理儿……可这些个官老爷们会和你说理吗？……他们心黑着呢，俺听你爹说过不止一次……唉！认命吧！”

张氏这么明事理，倒是大大出乎褚芃的意料——他刚刚和葛骠谈完，进后院来就是准备找张氏要银子的，因为担心张氏善财难舍，所以才先和褚芹商量，看看怎么才能说动张氏，谁知道话才说了一半，张氏就把他们叫进来了。

现在听到张氏这么说，褚芃不再担心她舍不得银子了，不过他也觉得十分心酸，张氏说得很对，这些当权者不是小民们可以讲道理的对象——如果不是孙振武起了黑心想独吞铜锭，那自己家恐怕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，只能束手待毙。

说到这里，张氏制止了想要说话的褚芹，目视褚芃道，“芃儿，自打那日你被门板砸了头，为娘就觉着你变了个人，变得通人情晓世故了，为娘很是欣慰……为娘也知道你心里有了计较，想定了就好，只管放手去做，该救人救人，该找门路找门路……家里还有点底子，这儿有一万多点的银票，娘全给你……钱没了还可以赚，关键是人不能有事儿，有人就有了一切，听到没？”

看着张氏哆嗦着手，打开了床头一个描金盒子，从里面掏出一叠银票，褚芃觉得鼻子酸酸的，这是他家所有的积蓄了，现在只能拿来买命，还不知道够不够！

他刚把银票接过来揣好，就听前院大门响起了剧烈的砸门声，紧接着一个尖利的喊声盘旋在了院子上空：“奉孙游击之命缉拿鞑子细作！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！……快开门！”

褚芃心中一紧，迈开大步就朝前院而来，长袍太碍事，他索性撩起下摆塞在腰带上，来到前院，爬到倚在墙边的梯子，透过雕花的墙窗向外望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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